【白夜谭】白夜月色
文/翟永明
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:酒吧、写作、电影节活动、远方的友人,所有的事都成了烦心事,成了一锅嚼不烂、炖不粑、消化不了的老葫豆,在我的胃里,七上八下,晨起暮落地搅拌着,直到把这个曾经健康的胃,变成了一台小型搅拌机。
今晚,在白夜室外,与朋友聊天。突然发现今夜与往日不一样。
“要到十五了吧?月亮这么圆?”我问朋友。
“今天就是十五,你都不知道呵?”朋友回答。
确实不知道,现在谁还抬头看月亮呵,尤其在成都。上一回抬头看到大片星星,都是小时候的事了。上一回看月亮,时间离得倒挺近,就在五年前,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。那是因为我们的吧员小赵,买了一个高倍望远镜,架在白夜的院坝里,着实地招摇了一阵子,那两天,连过路的行人,都要凑上来瞧几眼。我当然也看了,看完之后我想:幸亏在古代没有发明天文望远镜,否则什么李白、苏轼等的咏月、问月的诗,全都没有了。李白最爱月,也死于月,要是有了望远镜,他也不至于如此痴迷那水中月。他赋予月亮太多的想像了:“小时不识月,呼作白玉盘。又疑瑶台镜,飞在青云端。仙人垂两足,桂树何团团。白兔捣药成,问言与谁餐?蟾蜍蚀圆影,大明夜已残。羿昔落九乌,天人清且安。”仙人、白兔、蟾蜍、桂树,都被高科技摧毁了。所以,李白一问月,望远镜就发笑。
有了望远镜,我们不但不能写问月、咏月的诗,连天问都变得可笑了。高科技一出场,诗人的想象力被彻底的粉碎了。在古代,苏轼吟: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有了望远镜,苏东坡估计也不想乘风归去了,明明知道月球上没有什么琼楼玉宇,除了科学家、宇航员,诗人再也不会去的。
前几天,我的朋友为了鼓励我的散文写作,特地发给我朱自清的《荷塘月色》。说起来没人信,一个诗人,楞没有看过《荷塘月色》。想来应该在学校背诵朱老先生散文的年代,我都用来背诵毛主席语录了。再者,毛主席最不喜欢小资情调,所以那时候,我只闻《荷塘月色》名,却从未读过。我的朋友批评我不重视新白话运动以来的散文写作。惭愧,好像的确如此,我说那我补课吧,就从《荷塘月色》补起,先临摹,像小学生一样临摹。
“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……”,我猛然想起,好久好久了,我都没有在月光下走一走了。我应该像朱老先生一样,先去荷塘看看月色。
成都还真有一个“荷塘月色”,名字当然取自朱老先生。朱先生逝世早已超过五十年,版权不会有问题了。问题在于那儿不但月色不是真的,连“荷塘”也是赝品。
三圣乡,离成都东二环路仅7里地,过去骑自行车却要走大半天。现在,开车也就半小时。成都最近一直搞的“城乡一体化”,三圣乡算是先锋。不但最早把农家乐扩大化、规模化,把一户户小车经营的农家乐,整合成了省级AAA旅游风景区,而且还带动了成都市周围的郊县。方圆几十公里之内,全变成了成都市的后花园。说起来,成都才是真正的“贵阳”,出太阳的时候非常少。如果那一天太阳露出笑脸,全成都的人都成了夸父,追着太阳往郊外跑。只要出了三环路,路两边的农家乐全都坐得满满的。(这是因为在城里,高层建筑的遮蔽下,太阳都被挡住了)。我也常常参与“夸父追日”的活动,是因为要带上父亲,也去晒晒太阳。冬天,从我的十九层公寓上刚望到一缕霞光,我就赶快给家里打电话,全家立刻紧张起来,安排各个人等,陪父亲出行。但很多次,我还没追到二环路,太阳就没了。
从“月色”一下说到“太阳”那儿去了,可见朱老先生的笔墨学得太差,赶紧说回月色来。这三圣乡的“荷塘月色”就是前面谈到的“夸父追日”的大背景下,人工建造出来的。虽然取名为静谧淡雅的“荷塘月色”,但实际是为了吸引“追日”的人。所以,有没有荷塘,有没有月色,就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个概念:一个大白天也能看到月色的概念。因此,三圣乡的“荷塘月色”开了先河。成都现在正在开展城乡一体化的试点行动,可谓全国的榜样,也是农家的福音。新的圈地运动缩小了城乡空间和心理上的距离,也缩小了城乡经济上的鸿沟。据报上说:“它直接催生了休闲旅游业的兴起,改变了农民向土里刨食的习惯。”
成都平原从古到今都是良田沃土,现在农民不向土里刨食了,良田沃土意义都不大了。我就想:这些良田沃土要是能移栽到山西就好了。因为我刚从那边回来,那里的贫脊土地让我震惊。我想,现在不只是城乡有差别,乡与乡也有巨大差别。成都农民肯定作梦都想不到:山西农民梦寐以求这样一块良田沃土,能让他们从中刨出食来。
当然,现实毕竟不是天方夜谭,谁也不能把成都的良田沃土变成一块飞毯,飞到山西去落地扎根。毕竟,这些良田沃土现在以另外一种方式,改变着成都近郊农民的生活。
从成都东郊出去,走不太远,就是“一片青砖白瓦的川西民居”,这是远看。近看,那些就像江南民居一样的窗扇,实际上是农民画上去的。这几年成都终于搞懂了,知道越是民族的,越是世界的;越是民居的,越是旅游的。所以,从2003年,从成都放射到周边,伪民居房子越来越多。基本上是由乡里发颜料吧,也许连江南窗扇的图样也发。在杜甫草堂对面,以前的电力学校,全是砖混结构,磁砖贴面。现在,都从外面套上了一个川西民居的外框,让人不得不佩服成都人的直截了当的聪明劲儿,其灵活与敏捷的思维和审美方式,堪与当代艺术家媲美,由于没受艺术资讯毒害,有时原创力甚至超过后者。在这里,我大胆地扔下朱老先生的范本,离题千里地讲述一个桃花的故事。
去年三月,成都著名的商报,早早地就每天发出桃花消息,称龙泉山的桃花,已越开越盛。每天的桃花情报占了半版,桃花指数从二星直逼四星,让我等追日之人也紧张起来,深怕错过花期。又一天,只见报道上称桃花已经烂发,人气已经旺盛。于是第二天,我开车带着父亲飞速赶到龙泉山。进得山中一看,一片桃红,让我大为高兴。驱车进到桃园深处,走近桃树,再一看,只见满树的桃花都是用纸扎出来,用丙烯颜料浸染而成的。一朵一朵桃色纸花扎满桃树,远看,一片烂漫桃花,喜杀人也。近看,伪劣产品,虚假繁荣,气杀人也。这样一种有独创的创作,让我忍俊不禁,超越了上当之感。想当年,柳如是有诗云“桃花得气美人中”。她一定不会知道今天“桃花得气丙烯中”。或者说,连人带花都得气于媒体中(气愤的气)。
后来,我在美国碰到一位著名艺术家,我偶然说起龙泉桃花的故事,他觉得比纽约乔舍区的前卫艺术家有创意多了。我后来也去乔舍区看了一遍,觉得他所言不虚。以致于我马上动了“剽窃”的念头,想在什么展览上,模仿一颗巨大的纸扎桃花的桃树。我想:一定比那些用什么雕塑呵,装置呵等手段作的桃树更有后现代感觉。比杰弗·昆斯也差不到那里去。
前几年,我常常因为成都没有了从前的韵味而生气。现在,换成了后现代视角,突然觉得,这后现代原来是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招数。颜料染出来的桃花,加在建筑、大楼外面的民居框架,农民画在自己白墙上的江南窗扇,都是充满了民间智慧的后现代方式。而整个中国现代化的过程,也是这样一个充满戏谑、喜剧、无奈、喧闹的过程;有时让人哭笑不得,有时,又让人深感悲哀。但就如我一位朋友评价的那样:“乱七八糟,生机勃勃。”
还是回到三圣乡的“荷塘月色”吧,白居易也有一首诗说到“荷塘月色”,诗:“东林白塘水,湛湛见底清;中生白芙蓉,菡萏三百茎(三圣乡的“荷塘月色”也就菡萏数十茎吧?)。白日发光彩,清飙散芳馨(清飙二字神矣)。曳香银囊破,泻露玉盘倾。我惭尘埃眼,见此琼瑶英”。诗的最后两句:“夜深众僧寝,独起绕池行”,这也就是与朱老先生相同的境界了。我惭尘埃眼,除了小的时候,像这样夜半见琼瑶的机会,实在是不多。不是无此境界,而是无此“人间”。
三圣乡的“荷塘月色”开张之时,尚未到荷花开放之际,种莲人和赏莲人已急不可待。于是,开垦出来的几十亩荷塘,一夜之间出现无数赝品荷花。是用塑料做的,还是用别的什么便宜材料做的;我不是雕塑家,也搞不太清楚。只见几十亩假荷花中,时隐时现在田埂上的,还有些电线,想来是晚上用来代替月色的。看到这些电线,我基本上就不太相信朱自清老先生的“荷塘”和“月色”,会今晚重现了。
荷塘的四面,远远近近、高高低低都是人,尤以城里人为多。这些人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,他们倒都不挑剔,假荷花也是花嘛。中国人从小不进美术馆,没接受艺术教育,文革期间更是批倒批臭了这些花花草草的小资情调。所以,口味易于满足。有点像我自己一首诗里写的:“给我花,我就香,给我太阳,我就明亮”。现在,三圣乡给我一片假荷塘,我就想象真莲子。梁元帝《采莲赋》说得好:
于是妖童媛女,荡舟心许;蠲首徐回,兼传羽杯;欋将移而藻挂,船欲动而萍开。尔其纤腰束素,迁延顾步;夏始春余,叶嫩花初,恐沾裳而浅笑,畏倾船而敛裾。
还有乐府里唱的:
青荷盖绿水,芙蓉葩红艳,郎见欲采我,我心欲怀莲。
那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呵:采莲、爱莲、怀莲、弄莲都有那么多细节,那么多说法,那么多的暧昧与隐喻。当然,前提是南北朝时期,莲子和莲花都是真的,因此才会用来比喻男女之情,《子夜歌》中有一首说:“金铜作芙蓉,莲子何能实。”说金铜作的莲子不可能结出真莲子。(现在的艺术家大可以冷笑)。还有一首说:“玉藕金芙蓉,无称我莲子”。这儿的莲子都是“邻子”之意,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慕之意。(现代灰姑娘们也大可以冷笑)。时代变了,诗中的“无称(比不上)”应改“有称(比得上)”,才是这个时代的特征。在后现代的审美中,端的就是:“假作真时真亦假”,那一池的塑料荷花,正是“雾露隐芙蓉,见莲不分明”。不但改写了朱自清先生当年的雅趣,连六朝以来的“莲”意也被改写了。
听说,很快三圣乡“荷塘月色”就要建画家村了,想必是比照北京宋庄、通县一带的画家村吧。这也算是一件好事,只是千万不要有太多的买莲人出现,指着“荷塘月色”中的假荷花,要求画家画更假的荷花。毕竟,荷花呵,桃花呵,这些带有中国传统含义的东西,更容易造假。(当然,说起来那是早期开张的事了,现在真荷花已在夏天怒放了几回了)。
这样想着,在玉林西路就走了一圈,月光完全不可能像朱自清笔下那样:流水般的“泻”在路上或屋上,它们在半途就被城市的灯火截住了。虽然也是满月,隔了一条街上数十盏路灯,所以也不能“朗照”。白夜旁边,那棵常常被吧员模仿戴普(强尼·戴普)剪刀手的身姿,加以修剪的橡皮树;此刻,只能从树缝中透出一两点灯光,没精打采的,完全没有任何“丰姿”。想起王维《鸟鸣涧》说的是:
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。
月出惊山鸟,时鸣春涧中。
可见古代的那月出得动静之大:连鸟都被惊了。也可见古代那静,静得月出知声。今月虽仍是那古月,但出呵、入呵,不但惊不了鸟,连带着人呵、物的,连知晓都不会知晓。
今夜,只能写一篇与朱自清、与荷塘、与月色无关的文章,就算是向老师兼朋友交差的小学生作文。明天,把它发出去,领一段真正的批评。
写于2007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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